父亲的保险柜

　　父母住在乡下，房子是红的墙砖，黑色的瓦，房前有桂树，屋侧有溪流，整洁的农家小屋，屋内陈设简单，卧室也仅有一床一桌一柜，角落却摆放着一个与之不太匹配的笨重的保险柜。

　　要想打开保险柜除了钥匙还需要密码，我们姐妹几个只能眼巴巴地望着这个大家伙，好奇心与日俱增。直到有一天晚上，在一次家庭聚会之后，经不住我们的再三请求，父亲从抽屉底层找出钥匙，转动着密码锁，厚重的铁柜门伴着吱吱声缓缓开启，满柜的宝贝露面了，父亲乐呵呵地向我们一一展示他的宝贝——纸张已经变脆的结婚证，父母的结婚照笑得露出白牙；我们姐妹的小学、中学毕业证，封面都已泛黄；外婆留在一寸黑白照上慈祥的笑，姐姐用第一个工资买给母亲的戒指……都被父母细心地用牛皮纸包裹好，再用橡皮筋缠住，一袋袋，一层层，把个保险柜挤得满满当当。我们一边细细地抚摸着这些古董宝贝，一边慢慢地聊起了记忆中的许多往事……

　　我们曾以为早已远去的时光就这样伴着明月和虫鸣一点一点地慢慢浮现，童年的点滴在父母的口述中格外动情。幼时姐妹三人上山捡柴、下河摸鱼等等趣事让我们爽朗的笑声一次又一次打破这寂静的夜。父亲的保险柜里装的不是金钱，却是比金钱更为宝贵的时光。我们感叹原来父母才是最富足的人。

　　读懂了保险柜，也读懂了已年老的父母亲。姐姐提出国有国的档案，地方有地方的档案，我们何不顺着父母的思路来一次家庭档案收集呢？说干就干，全家开始翻箱倒柜起来，腐朽的木雕碗柜上精致的铜锁、母亲从娘家陪嫁过来的上海牌手表、曾奶奶一代传下来的铜勺等等物件被三姐妹与哥哥放进一个小巧的不锈钢柜子，上面贴上“传家宝”标签。细心的姐姐则负责整理各类证件，按时间顺序一一压平放进大号牛皮纸文件袋里。我负责照片信件类归档，最有趣的当数一张一寸的黑白照，两个带着太阳帽的肉乎乎小宝贝在争论着什么，妈妈说那是哥哥和姐姐为了一只从身边飞过的蜻蜓颜色而争论不休，正好被摄影师捕捉到。一张张的照片都是那个年代的生活剪影，发型、服饰都带着鲜明的时代特征；那时没有牛仔裤，没有皮鞋，我们全家都是清一色的胶鞋，爷爷总是身着墨绿的军大衣，姐姐的发型是那时最流行的港台明星式空气刘海，脑后系着飘逸的发带；那条长到十二岁突然消失的大黄狗在照相机前依然威风，它和童年时的我同岁，捕回来的野兔不计其数，是村里狗族的首领，母亲谈起它来至今还唏嘘不已；早在十几年前拆除的土砖房子在小小的相纸上留下了古朴的全貌，台阶上堆积如山的柴木是八十年代国家植树造林的见证，也是我们家人勤劳的象征；未曾谋面的外公就是靠着黑白照片才给了我想象的翅膀，和蔼可亲的爷爷也重新在我的脑海里复活了……

　　最让人振奋的是在清理奶奶的旧衣柜时，我有了意想不到的收获——用手帕包着的一堆信件，展开来有秀气的字映入眼帘：“亲爱的父亲大人，您好！学校食堂的饭菜最近又涨价了，汤菜由三分涨到五分，请寄五元生活费予我……”原来是在衡阳读会计的小叔叔又向爷爷诉苦来着，我看了几乎笑得肚子疼，怎么也不能把现实生活中不苟言笑的小叔叔和这些学生气的文字联系到一起，当时菜价仅五分，联想到四十年来祖国经济的腾飞，人均收入的飞速增长，叔叔学生时代的生活听起来更像是一个遥远的传说。

　　我们整理资料的同时也在整理着自己的记忆，同时生出许多遗憾来；由于缺乏归档保存的意识，许多照片已经被岁月侵蚀，变得模糊不清，记忆中爷爷为我们展示过的民国时代的地契也不复存在，现实中我们总是在不断追求新的物质享受和生活方式，唯恐落后于人，须不知唯有这些时光里不可复制的物件才最弥足珍贵。

　　我们联系了一家照相馆，对老照片进行修复与过塑，有些老旧的证件也被装裱起来，一定程度上抢救了这些古老的资料。父亲带上老花镜一一抚摸着这些老物件，粗糙的指纹与纸张结合处发出沙沙的声响，母亲在一旁轻声地说：“你们三个都工作忙，没时间经常回来，我们老两口在家闲着，想你们的时候就翻翻这些老照片，聊聊以前的事。你爸记性不好，什么事都过眼即忘，可说起你们小时候的事来记性好得很呢！”父亲闻言呵呵地笑了，像个孩子。我在心里暗下决心，以后不管多忙也要多回老家看看，陪陪父母亲，他们才是我们生命中不可复制的。

　　正想着，母亲不知何时捧了件旧衣服出来，她用微微颤抖的手展开那件旧衣，“这是你外婆留下来的，她老人家一生勤俭，到头来什么也没留下，我就想着留下件贴身衣物作为念想，可惜现在衣服也被虫蛀了……”母亲的声音有点哽咽，背过身去擦了擦眼泪。双手接过这件粗布衣，我感觉沉甸甸的，把脸贴上去，外婆的气息隔着岁月扑面而来，我的眼睛也润湿了。我默默地将衣上的虫印清洗好，又找来樟脑丸，母亲低声说：“这也应该作为档案保存起来呢，以后等我和你爸老了也应该这样。”我恍然大悟，在老一代观念里，唯有贴身穿过的衣服才能留得住人的气息，母亲是想用这种最为朴实的方式留住对亲人的思念呢。

　　不爱说话的父亲这时接话了：“照这样说，那老一辈用过的锄头，戴过的草帽都该保存起来嘛。”“那还有那个漏水的木桶，转不动的石磨呢。”母亲打趣道。我们都笑了，是啊，在我们这个传统的家庭里，放眼望去，样样皆时光，是我们不管多久回来一次也能感受到的家的温暖，感谢祖父母和父母，总每一个平凡的日子里静静地打磨着生活，雕刻着时光，让每一件物品，甚至是每一个表情，都洋溢着那样浓的爱的气息，家的味道。而我们的家庭档案收集，正是凝聚了这许多的记忆，才变得如此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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